阎连科:人民大学的胡辣汤

编辑:东方女性2017-09-28 17:40小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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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古拉格群岛》中写到苏联作家被流放到古拉格的冰天雪地时,因为饥寒交迫,对食与暖的渴望,尤如谁都不愿自己的指甲生生被从手上揭去样,于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劳作行走,看见了远处的一滴灯光;由那灯光,进而想到了面包的香味。于是,脚步加快了,人就滑倒了。这一倒,作家再也没从雪地爬起来,但他在死的时候,心头却是飘着面包浓浓的烈香。


杨绛先生在她的《干校六记》中,写到她与钱钟书在河南驻马店的农场劳动改造时,于极度饥饿间,意外得到了一块烤红薯。由于这块烤红薯,丑陋、残酷的世界,因此就变得美好而温暖,“改造的日子也像过年了。”

杨显惠在他的《夹边沟记事》和《定西孤儿院》中,都写到了人在饥饿绝处更为可怕的事。那种不可言说的可怕,如同作家的稿子把钢笔吃掉了,稼禾里的豆秸把豆粒烧尽了,而荆草,则把生孕它的田地活活吞进了它的叶脉里。

很久以来,源于出版的缘由,我内心总是有一种写作上的压迫感和饥饿感。因为对文学的渴求和饥饿,心就颓到每天都想骂骂人;对流氓的向往,像所有的作家都崇拜托尔斯泰样。可又因为自己窝囊而怯弱,真要在大街上遇到一个带刺的人,不要说以牙还牙,横眉冷对了,就是人家狠狠瞪我一眼睛,我也一定、并只能对人家点点头,微笑着说声“你好!”后,再缓慢拔腿、脚步急快地从那冷眼中跑出去。

全身而退——明明是懦夫的怯根,可在很长时间里,却会成为我的理想,并在为实现这种理想而努力。为多少实现了这种理想而庆幸。可是回到家,又因为内心的怨怼无处渠泄和流疏,就会对妻子和儿子发火或找事,无端的瞪眼、拍桌和摔东西,直到有一天,妻子终于说,“你不写作我们家不是过得很好嘛!”儿子对我说:“爸,你没事了就去找你的朋友喝酒聊聊天。”

我听出那话的直言曲意了。

听到了弦外之音在我耳边的轰鸣声。

终于开始在家里变得温和而忍耐,平静而勤快。没事了就到楼下街边站一站;再没事就立在三环路的立交桥上查数儿,看上班高峰时,每分钟三环的单向可以流过多少车。直到极度无聊了,就沿着三环的辅路走,步行四十分钟到人民大学的校园里,这转转,那看看,和这个无来由的点点头,和那个无来由的站在路边说上一堆话,然后就在这学期写作班开学的第三天,到校园南侧的集天食堂边,看到一条横幅和一张广告说,这食堂新增卖河南胡辣汤——因为一个叫王孟楠的厨师小伙子,把河南他周口老家的胡辣汤带到公司进行菜品厨艺大赛时,名至实归获得第一名。



厨师小伙。作者供图


因为这个第一名,他追求的姑娘欣然答应嫁给他;因为姑娘同意嫁他和那个第一名,他的家里出资三万元,要请在北京的河南人和人民大学所有的师生都免费一月到集天食堂去喝胡辣汤。

是百无聊赖把我带到了那个食堂去。

百无聊赖让我在一片惊异的目光中,也排队要了一碗免费胡辣汤。到几排桌子最靠后的墙角上,坐下来看着那碗酱红、透明、辛辣和肉香混在一起的味重味鲜的胡辣汤,我想到的不仅我是河南人,全家人都爱这异味美食胡辣汤,还竟就莫名其妙的溅情着,想到了如果当年古拉格的群岛上,没有粗面包和干劈柴,却有这辣热味重的胡辣汤,那古拉格的情况会是怎样呢?杨绛和钱钟书,及成百上千的、那时待在河南驻马店干校的学者、作家、艺术家,能在那个年代的“牛棚”里喝一碗这样的胡辣汤,那杨绛又会在《干校六记》中怎么写下她对河南和河南人的印记及她最为淡泊有力的散文呢?





当然了,还有在甘肃夹边沟的沙漠里,那更为可拍到如钢笔吃稿子、稿子食作家的事,如果在酷冬中有这么一碗免费的胡辣汤,是不是人就还是人,人性就不至于暗黑到让今人不解和不齿?而文学,也不至于在如此的面对历史与现实时自卑和羞愧,使作家想到自己的写作时,总有一种有意无视的耻辱在里边。

实在是一种溅浮的思想和自作多情的忧忖及联想,连喝一碗胡辣汤也要这样那样的历史与现实,难道你的写作真的走进了一条死胡同?难道世界的光明没有照到你的书房吗?难道一碗胡辣汤和一对恋人的故事就不是文学美味的材料和绿植?难道这个丰富、杂乱,善恶同举、谎言与真实同在并同样深刻的现实世界,在你的眼里只是简单和被你的简单、简化去的筛选和清理吗?

胡辣汤是被胡人入宋时带入中原的,现在连历史中的草原胡地都没有这碗深红、酱黄的辛辣异香了。它成了中原食文化的一部分。这不知是河南人改造、留存了胡人的胡辣汤,还是胡辣汤滋养、延生了那些酷爱辛辣的河南人。在我们的现实与历史里,不知是历史永远是现实的一部分,还是现实永远、全部都是历史的重演与再现,才导致我们今天在现实面前其实永远是在历史里。

回到当下我们的文学中,到底是作家应该塑造现实呢?还是现实应该塑造作家呢?再回到自己的写作上,才尽、瓶颈、阻塞,一切出版与写作的顺利与不顺,是不是都缘于自己太易把胡辣汤和古拉格联系在一起?如我们总爱把北宋、南宋称为宋,也因此就追根溯源把杭州和胡人嫁接在一起,就像吃一瓣桔子就一定要想到桃的味道样。

一碗免费的胡辣汤,两个不免费的肉夹馍和两份没有便宜可沾的河南水煎包,吃不完的提在手里回家去。到家里,我三岁的孙女抱着我,用一句“美的不可能”的童言把文学真谛告诉了我,把我所有关于文学的纠结、结节轻轻巧巧打开了。




“爷爷,我爱你”


她说道:“爷爷,我爱你。咱俩结婚吧?”

多么美,多么不可能!原来文学所有的来路和去处,都如从胡地到汉群里异变后的胡辣汤;而所有文学的美,就在它的不可能!



作者三岁的孙女